内蒙古正蓝旗巴音胡舒嘎查,经过10年的“无为而治”后,禁止放牧的草原上渐渐有了草色。记者秦斌
内蒙古正蓝旗对4万亩沙地封地禁牧,以自行修复替代植树治理
种植饲料圈养牛羊,让游牧民定居,试验十年后又见草色与动物
近十年后,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下辖的巴音胡舒嘎查(村),终于又能看到草色青青。此前,这里过度放牧,草地逐渐退化,其中4万亩草地成沙地。而这只是浑善达克沙地的“冰山一角”。2001年起,中科院的科学家们与正蓝旗在这4万亩地上开始治沙试验,不再是传统种树,而是将沙地围起来让其自行修复,人为措施作为辅助。十年后,许多消失的动植物重现。“人退沙退”的试验初见成效。
4月1日,乌日图走进一片围封的草场,草色从其脚下蔓延,直到与蓝天相接处,穿行其中,草场上散布着成片的红柳、沙棘、沙榆。
“这些只有在生态良好的草原里才有。”乌日图说,到7月间,能再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。
乌日图是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巴音胡舒嘎查的村支书,蒙语里“嘎查”的意思是村。
54岁的乌日图自1979年任支书至今,见证了那片草地的几次蜕变。其中4万亩地从草原变沙地,又从沙地变成草原。后一次变化,用了10年。
正蓝旗位于浑善达克沙地腹地,浑善达克地处北京正北180公里,是离北京最近的沙源地,也是外地沙尘进京的主要通道。
2001年起,中科院植物所与正蓝旗合作,进行了一项治沙试验。地点选在正蓝旗的巴音胡舒嘎查,主要做法是将草场围封禁牧,令其自然修复,适当辅以人工干预。
十年过来,中科院植物所首席科学家蒋高明对治沙的心得是:自我修复,无为而治。
被动物抛弃的“草原”
20年中,放牧越来越多,草场沙化,水淖干涸,动物逐渐离开,只剩下了狐狸
巴音胡舒嘎查共有12万亩草地,另8万亩尚未治理。草场斑秃,荒漠化严重的地带,流沙发白,太阳之下光芒刺眼。
这只是浑善达克沙地的“冰山一角”。浑善达克沙地是我国十大沙漠沙地之一,位于内蒙古中部锡林郭勒草原南端,东西长450公里,南北最宽处300公里。
翻译成汉语,浑善达克意指黄色野马出没的地方,传说中,成吉思汗南征时在此丢下了一个金马驹,并在此繁衍,上苍为他们设计了包括人类在内的2000多个物种。传说中的浑善达克是“无与伦比的神奇和美丽”。
“小的时候,确实很美。”在乌日图的记忆里,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草高达七八十厘米,嘎查的12万亩草地上,大型的淖(有水的地方)16个,小型的淖不计其数,夏天到处流水淙淙。风吹草低,不仅可见牛羊,野生的狼、獐子、狐狸、狍子也活跃其中。
上世纪80年代以后,美景渐趋消失。
乌日图能想起的一个明显分界是1982年,那时草场承包给各户牧民,之后牲畜成倍增长。从1979年到1999年,嘎查的人口从268人增加到322人,牲畜数量则从6000头增加到10100头。
那20年,放牧活动越来越多,草场不断沙化,水淖逐渐干涸,动物渐次离开,最后只剩下了狐狸。
草成了草原的珍稀,牧民看到草地上有长高的青草,会随时割回家。到了1999年,最为严重的4万亩草场有80%完全成了沙地。
“我们意识到是我们自己毁了草场。”乌日图说,他们申请正蓝旗对那片沙地进行治理,但如何治理心中无数。
思路的偶然转变
沙窝里自己长出了1米多高的草,这让科学家意识到,让草原自行修复或许是最好的
正蓝旗林业局林业站站长苏海林介绍,2000年时,正蓝旗决定对巴音胡舒草场进行治理。
也在这年冬天,中科院启动了西部行动计划的治沙项目。中科院植物所首席科学家蒋高明等人到了浑善达克沙地,“雪茫茫一片,很多地方寸草不生。”
中科院与正蓝旗进行了合作,共同对巴音胡舒的4万亩沙地进行治理。2001年,他们按传统方式,设计了一层层防护林带,种了柳树、榆树,也采用飞播的手段在流沙上撒山杏、沙柳、沙棘种子。
第二年,蒋高明看到,除了流沙上有少量的沙棘、羊柴成活,种植的树林几乎都死了,很多飞播的种子还被风给刮走了。
试验不成功,五六十万元的经费,换来了迎头一击。
正沮丧的时候,一个偶然的发现进入他的视野。2002年6月,嘎查支书乌日图上初中的儿子胡赫图格到草地上玩,看到一处沙窝上长出了草。蒋高明听到后兴奋前往,用尺一量,草高143厘米。
这草并不是他们种的,只不过是两年没管这里而已。
蒋高明意识到,“自然的力量比科学家的力量更大”。他想到,与其种树被毁,不如实行禁牧,令沙地自然恢复长草,既不用大规模种树,也不用大范围飞播。
“也不是完全不管。”蒋高明说,还是辅以适当的人工干预,例如在风口处还是要插上柳条,在流沙严重地带,用沙障将沙固住。
这种方法,还可以降低治沙成本。每亩围栏的成本只有4元,而种树,经常会遇到种了死,死了再种的资源循环浪费。
种草VS种树
科学家们认为,用树林去挡沙,不如用草地去捂土,尤其在北方干旱的环境
十年后,巴音胡舒的4万亩草场,终于生机再现。
目前夏季牧草的平均高度超过1米,最高的能达到1.8米。
乌日图说,他看到草原上出现了多年不见的五花草甸,野生的沙榆,也长到了1米高,野兔、灰鹤又回到了那片辽阔的草原。
“像回到了七八十年代。”乌日图说,他们下决心与牧民一起,“不能再失去这片复得的草原”。
蒋高明说,中科院2001年西部行动计划启动后,科学家们在其他四个地方试验,得出的结论相同:围封的地方,最终生态恢复得比花钱治理的地方要好。
他说,过去治沙的主导思想是造林,而实践证明这种方式有待商榷。
蒋高明介绍,从遏制沙尘暴的效果上说,树林不如草地。草根在地下是相连的,一是能固沙捂土,二是可蓄水和雪。
中科院寒旱所博士生导师陈广庭曾告诉记者,沙尘的移动路径有三种,第一种是蠕移,贴着地面进行;第二种是跃移,跳动式移动。这两种是主要方式。而卫星遥感照片显示,如果防护林里没草,沙子照样可以通过上述两种方式穿林而过。
沙尘还有一种移动方式是漂移(也称悬移),离地面的高度在5000米左右,这也是防护林挡不住的。
蒋高明的认识是,用树林去挡沙不如用草地去捂土。他说,就自然条件而言,我国的“三北”地区,多以干旱半干旱为主,不适合大面积造林。
中科院黄秉维院士曾将北方的树木称为“抽水机”,大量抽取地下水,特别是在一些降水量不足300毫米的地区,天然分布的本是草原,硬要改变,只能是人类自己付出代价。他认为,西北有些地方也长出了不少树木,但“我们已经动用了后代的水源”。
在巴音胡舒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五十多年,乌日图见证了草原如何变为沙漠,又看到一片沙地慢慢变回草原。再次看到迁飞的天鹅和奔跑的狍子,看到了消失几十年的沙芥,乌日图感慨:我们回到了过去。
“浑善达克沙地的平均降水量在200到400毫米之间,显然不适宜种树。”蒋高明认为,治理沙地,只能宜林则林,宜草则草,宜灌(木)则灌。
具体的种植方式,他也反对一律的飞播,他认为飞播仅解决了生态恢复中一个很小的次要矛盾,是建立在土壤中没有种子或种苗这样一个假设之上。而退化的沙地中,依然存在大量的繁殖体,如孢子、种子、根、幼苗等,只是没有给它们生长的机会。
巴音胡舒的草场就是例证,飞播的一些物种没有成活,却自然生长出了沙榆、沙棘等物种。自然生长更好地保证一个地方草原生态的完美性。
在巴音胡舒试验的效果,也得到了官方认可,正蓝旗林业局林业站站长苏海林认为,目前的草场“跟上世纪60年代的水平差不多。”
部分牧民曾反对围地
政府另辟了一千亩地种英红玉米做饲料,第二年,牧民们实现了草料自给
巴音胡舒嘎查围封的4万亩草场,分属嘎查全部73户牧民。当初决定围封时,曾遭到部分牧民的反对。
乌达就是反对者之一,他家4口人在那片草场上有草地1080亩。2001年时,他家里有200只羊和四五十头牛,本来牧草就短缺,听说还要围封一部分,他着急了。乌达找到书记乌日图,质问草场围封之后,他家的牲畜怎么办。
“不愿意的牧民有20户。”乌日图和嘎查的另两名干部商量后,决定挨家挨户做工作。乌日图自己去了乌达的家里,首先声明草场已经严重退化,再不围封治理,将面临彻底断草的危险,同时也让他们放心,不会让他们有后顾之忧。
草场不让牲畜进入,但人可以进去打草。而且在决定围封之前,作为项目的组成部分,已经决定另开辟1000亩草地作为高产饲料基地,种植英红玉米。
英红玉米的生长期只有三个月,平均亩产达4000公斤,测算能完全满足全嘎查牲畜的饲料需求。
乌达很快接受了乌日图的说法,其他牧民也接受了。
围封后的第二年,各家的草料都实现了自给,牲口吃不完的,还做成了青储饲料,留待来年春天喂养。
“草场被破坏,主要是放牧形成的。”乌日图说,但现在治理也首先要考虑牧民的生存,这样才不至于遭牧民的反对。
不过,尽管围封施行了,但仍有牧民偷偷地将牛羊放进围封的草场内。正蓝旗安排了两个人每天巡逻,防止牲口进入。
巴音胡舒嘎查的牧民苏宁巴彦尔是巡逻人员之一。他每月的补助是500元,每天都骑摩托巡逻,发现牛进入草场首先将牛赶出,赶到圈中,然后向林业局汇报。每头牛,会被罚款20到50元不等。
苏宁巴彦尔说,每月会发生两三起牲口进入草场的情况,一般在10月份左右,那时候草好。
游牧民实现定居
让游牧民定居,实现奶牛圈养,减少草场压力,是无为治沙中的“有为”
在巴音胡舒“无为而治”的治沙试验中,处处遵循“有为”的做法。意在让牧民逐渐减少在草场里的活动,减轻对草场的压力,做到“人退沙退”。
2000年之前,巴音胡舒嘎查73户牧民全是游牧民,牧民全家每年都要随着牲畜变换草场而搬家,“逐水草而居”。
“游牧民对草场的破坏程度要大于定居牧民。”乌日图说,游牧民每到一个地方,都要铲除草坪搭建简易房屋,还要在草原上开辟出一条通往自己家中的道路。
2000年以后,巴音胡舒嘎查所有的游牧民都实现了定居,分散居住,平均每户拥有的草原面积1700亩。此时,因为草场的退化,饲草减少,牲畜的数量也在减少。
牧民宝力达家,游牧时有牛近百头,羊三四百只,定居后养了70头牛200只羊,主要原因就是“草不够吃”。
“旗里一直想办法在确保牧民收入不减少的前提下,减少牲畜数量,减轻草场压力。”正蓝旗农牧局副局长敖日格勒说。
2008年,有了一次机会,借新农村建设,正蓝旗对部分牧区的牧民进行集中居住试点。
宝力达和另51户牧民被集中到“奶牛小区”居住,三居室的平房,由政府出资建造并装修完毕,免费提供给牧民。牧民只要添置些家具,即可进屋居住。这些新的居住地有水、有电、有网络信号。
集中居住,相比分散居住又节约了一些草场。另一好处是可以集中建设牛圈,圈养奶牛,利于调整牲畜品种。
到了奶牛小区以后,宝力达在政府引导下,调整了牲畜的品种,原来家里有70头土种牛,现在只保留30头,另增加了10头高产奶牛。
他算了一笔账,土种牛要饲养两年才能卖,每只能卖八九百元,而高产奶牛18个月就可以产奶,每头牛每天产奶30斤,每斤1.2元,全年产奶8个月,毛收入约8000元。
这样,宝力达一家养牛的收入,每年账面上的毛利润增加了4万元,而牧草的用量下降了一半,减轻了草场的压力。而且奶牛可以圈养,不用放养,也减少了对草场的踩踏。
“牧民增收,也能提高他们配合治理草场的积极性。”乌日图说,全嘎查牛羊的数量(主要是牛,羊不到400只),已从1999年的10100头,减少到现在的4000头左右,大大减轻了草场的压力,其中奶牛500多头,还有3000多头优质品种牛。
牧民的人均收入则从1999年的2500元,提到到了去年的4900元。
巴音胡舒希望让牧民增收与草场治理结合,“一石二鸟”。
鸡与草原的“互利”
草籽、昆虫供鸡食用,鸡粪向草场提供肥料,而相对牛羊,鸡对草场几无破坏力
封育草场,牛羊禁入,但萨仁家的鸡可以自由出入草场。
53岁的萨仁自2003年开始养鸡,今年有500只鸡,每只可卖25到30元,而“土鸡蛋”的价格可达到10元1斤。
4月1日中午,萨仁炒了一盘鸡蛋,黄灿灿的,“这与你们城市养鸡场产的鸡蛋明显不一样。”
目前,巴音胡舒嘎查有8个专业养鸡户,养鸡总量是5万只。这是配合治沙试验的另一个举措。
2003年,围封的沙地,每亩鲜草的产量达到5300斤,中科院蒋高明等人开始在巴音胡舒着手“禽北上”试验——引导牧民养鸡,以增加收入。
在蒋高明看来,这是一项互利的举措,草原上除了牧草本身,各种昆虫、草籽、嫩叶、灌木籽都是很好的鸡食。相对于壮实的四蹄的牛羊,两只脚的鸡对草原几乎没有破坏力,鸡进入草场拉下的粪便,还可以向草场提供肥料。
试验中,鸡的喂养与草场的修复形成了“良性循环”,2007年,国际刊物《科学》曾对这项试验进行了长篇报道。
到去年,这片修复中的草场已开始允许牛羊进入,时间是在11月5日到4月5日,那是枯草季节,不会对草场造成破坏。
“10年之后,我们回到了过去。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,乌日图说,他再次看到了迁飞的天鹅和奔跑的狍子,还看到了消失了几十年的沙芥。
“我们要保证这个成果不再倒退。”乌日图现在忧虑的是,另外的8万亩的草原尚未治理,又快变成沙地了。“那8万亩什么时候再回到从前的样子,我这个当书记的就没有遗憾了。”
-背景资料
距京最近沙源地浑善达克
浑善达克沙地位于内蒙古中部锡林郭勒草原南端,东西长约450公里,面积大约5.2万平方公里,平均海拔1100多米,是内蒙古中部和东部的四大沙地之一。
浑善达克沙地距北京直线距离180公里,是距北京最近的沙源地,也被专家们认为是造成北方沙尘的主要策源地之一。
浑善达克曾水草丰美,景观奇特,风光秀丽,近代由于掠夺性放牧,滥樵乱采等,造成草场退化,并加速了荒漠化进程,草原气候趋于旱化。河流湖泊萎缩,沙化日益严重。
每年春季起,这里沙尘暴频频发生,强度逐年增高。2000年春天,华北地区连续发生了多次沙尘暴或浮尘天气,频率之高,范围之广,强度之大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。随后,环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启动,浑善达克沙地被列入重点治理区域。